汪明尾随荡儿，潜入柳篱小院。他没有跟进门，而是躲藏在堂屋后檐底下偷听。他的心情随堂屋内的气氛起伏变化。少年是背不得冤枉的。荡儿平时坐得正，行得稳，从不走歪门邪道。眼下，他背了冤枉，他能忍受吗？汪明几次想冲进堂屋，将事情的原尾，连篮篮，带篓篓，全部筐出来。天塌下来自己顶，莫连累荡儿。可是，他又有几分犹豫，两条腿总像被什么绊扯，跨不开步子。他晓得爸爸的巴掌宽，指拇粗，脸上抽一巴掌，留下鲜红的五根指拇印，头顶敲一指，冒起鸡蛋大一个坨。他虽说是幺儿，平时受娇，可也没少尝这号味道。他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能躲就躲，莫揭开刺蓬往里钻，免得皮肉受苦。荡儿没有偷，照他平日的犟脾气，就是要砍他的脑壳，也绝对不会承认。爸爸要把丢钱的事污赖到他头上，只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顶多赛一阵嘴巴皮，最后不了了之。汪明想到这一层，反倒不慌不忙，不急不忧了。他静静地稳住双腿，趴在后檐窗户下继续注视着堂屋里的动静。当他看到爸爸硬逼荡儿承认，荡儿希望得到妈妈的理解和信任而流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时，他心里像刀橇。他再也没有丝毫犹豫，跑步冲进堂屋，手指父亲，大声怒吼：“你冤枉好人！你讨不得好死！”
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如迅雷，似闪电，三颗沉思的心，三双疑惑的眼，同时震动，同时受惊，本来充满火药味的堂屋，此时更增添了战争的气氛。黄鳝伯大吃一惊，连连后退几步，站稳，盯着儿子，目光越来越狠，古铜色的脸变成猪肝状。鳊鱼婶朝汪明上下打量，从那纯真而愤怒的眼睛，从那结实而颤抖的胸膛，她仿佛看出了什么。荡儿朝汪明盯得最狠，盯的时间最长，尤其盯准那张菱角分明的嘴，针扎不眨，雷打不移。他生怕那两片好看的嘴唇再张开。他甚至希望那两片嘴唇被牢牢地粘住，什么也说不出。当他看见汪明冲进堂屋时，脑海里旋即出现汪明在村口大柳树下向他交钱时的情景。他寻问五百元钱的来路。汪明只笑。他俩分手时，汪明再三叮嘱，莫同别人讲起五百元钱的事。当时，他只以为汪明要当无名英雄，有功劳不愿声张。此刻，他心里产生了新的看法。他觉得汪明那两片嘴唇已经慢慢启动，吐出了他不愿意听见的内容。顷刻之间，黄鳝伯的拳头耳光雨点般落到汪明身上。荡儿害怕这一幕情景出现，他不容许这一幕情景出现。他跨步，挺胸，面对黄鳝伯，字字清晰，句句铿锵地说：“那五百元钱是我偷的！要打，我甘愿！”
顿时，堂屋里的空气凝固了。鳊鱼婶大惊失色。黄鳝伯瞠目结舌。汪明迷惑痴呆。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你这是怎么啦？”
荡儿说：“我就是贼牯子呀！黄鳝伯，我向你认错。妈妈，我丢了你的脸。汪明，你莫在这里管闲事。你快走开！”
他朝汪明递眼色。可是，汪明像一根木桩钉在原地，不挪不移，两只眼珠活脱脱地转动。突然，他扑上前，抱住荡儿，大声喊道：“不！荡儿不是贼老倌！”
荡儿一把扪住他的嘴，狠狠地朝他腰里捏了一下，说：“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我是贼老倌，我妈妈不会打，不会骂，只会教育。就是要打，要骂，我也情愿，我骨头硬，我经得起。你出去！”
他不由汪明分说，抵挡，连推带搡，将他轰出了大门。他背对妈妈和黄鳝伯，面朝汪明，双手在胸前做个暗示性的动作，意思是说：如果汪明不依他的，他俩就断交，再不是好朋友。汪明无可奈何，只好忍痛离开。他走几步，回过头，眼望着荡儿，不禁泪如雨下。他咬咬牙，欲转身，荡儿朝他双目怒视，他胆怯，艰难地起步，去了。眼看汪明离开柳篱小院，身子消失在树竹那边，荡儿这才车转身子，回到妈妈和黄鳝伯面前，要求道：“我是偷了五百元钱。你们快处罚我吧！”
堂屋里一片沉默。平时聪明过人的黄鳝伯，此刻像到了云里雾里，对刚才的事，对眼前的人，似乎看不透，摸不准。汪明的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去，荡儿的不承认又突然承认，这一切都来得快，变得快。他没有工夫细想。他有些手足无措，摸摸胡子茬茬，弹弹衣襟上的鱼鳞，两只细小的眼睛盯着鳊鱼婶，期待她对荡儿作出处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