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年那几个月，市场还是一片繁荣之态，但王江湖和潘晓妹依旧没能接到一单生意，望着周文清和立强他们递过来的装修单，他们没接。潘晓妹已经做好准备打算找一份工作好好上班，但王江湖却不这么想，他想回家了，想回老家了，他想回去盖房子，他想有个家。为此，夫妻俩爆发了从未有过的争吵，吵着吵着，这几年的不甘和失意也全都借着吵架的由头发泄了出来；吵着吵着，开始翻旧账；吵着吵着，就忘了为什么吵了。以前未解决的问题、现下的负面情绪、苦恼、不甘、失望，全都裹成了一场场声势浩大的争吵，吵完了又哭，哭完了又吵。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两个人都倔强不肯低下头颅，亦或是简单的给对方递个台阶，就好像是为了吵而吵的一样。 在这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吵中，潘晓妹在迷茫中慢慢的找到了方向。起先，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可以找到什么工作，她甚至一开始想去环卫公司争取当一名扫大街的阿姨，但最讽刺的就是这份工作她一开始都没争取到，理由是她长的太富态了，保养的太好了。她被拒绝的那一刻，她哭了，她迷茫了，她不知道未来该何处和从。五十岁的年纪了，她第一次那么强烈的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给遗弃了，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老板娘了。 好在这时，以前那些工人的老婆们听闻了她想找工作的事儿，有些偷偷的跑过来给她支招了。她年纪太大了，进厂是不可能的，但当个阿姨却还是可以的。大公司的保洁，工资高，活儿也不算累，要是能找到一份食堂阿姨的工作那是更好，上班时间短，工资也不少。潘晓妹一一都听了进去，也照着她们的话去找了家附近的中介，将自己的信息填了上去，也交了钱。好在，过了没多久，她得到了一份4S店保洁的工作，自此，老板娘的身份只剩下口头的虚名，她摇身一变成了潘阿姨。 潘晓妹找到工作开始上班，两人的争吵也慢慢少了一些，王江湖也试图学着她的样子找一份工作，哪怕当个保安也行。可他受过伤，特别是大拇指那的伤情，一眼就能望得到，想遮掩都遮掩不过去，更何况他这么大的年纪出去找工作总少不了被人盘问。 “老爷子啊，你这么大年纪还出来找工作为的什么啊？你家儿女呢？还在吗？”
“她们都在，好的很，好得很。”
怕对方再说下去，王江湖总是抢着回答这个问题。 “那你还出来找什么工作呢？你这个年纪，儿女应该都成家了，也赚钱了呀？怎么还让你这么大岁数自己跑出来找工作？老爷子哎，儿女不孝要教，不教不行！你呀，与其出来找工作，还不如回去好好教教他们。这机会啊，你就给其他人吧。”
“哎！我还有个小女儿还在读书呢，需要钱。”
王江湖赶紧上前拉着对方的手，弓着腰笑着说道。 “我说老爷子啊，养不起就不要生。你生那么多，要讨债也该找你那些大了的子女讨，在我这卖惨算怎么回事？我们生一个的还嫌养不活，你倒好，生那么多。这么大的年纪还有女儿还在读书，这你怪谁？你要是实在不行，就把那要花钱的小女儿拾到拾到嫁了就是，搞不好还能赚上一笔呢，总不会还是个小娃娃吧？”
那人说完，周围哄堂大笑。在一阵阵奚落声中，王江湖只好灰溜溜的走了，只留一个落寞的背影。 尝试了几次都得到了差不多的回应之后，王江湖想回老家的想法更加强烈。待到晚上他回去努力的调整心态，好好的想跟潘晓妹再商量商量一下之后，得到的还是无情的拒绝，他再次爆发了。 “我就想回家！我就想回家！你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都不能答应我？我就这么一个要求！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近日来总是会小酌几杯来排解忧愁的王江湖摔了杯子吼了出来。 “回去干嘛？！老屋都榻了！家里连个房子都没有，住哪？”
潘晓妹也跟着吼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埋着头颤抖的说道，“我只听过人家衣锦还乡的，还没听说过谁在外面过不下去了跑回家的，这叫什么？这叫什么？！你要是早说，早两年跟我说这事，我没有不依的。可是现在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出来大半辈子了，到了，灰溜溜的就这么跑回老家？那我这些年在外面算什么？我不回去，我说什么都不回去。”
“我老了，我都六十了快，我老了！我老了！！”
王江湖嘶吼了一会儿，然后跌跌撞撞的坐在那里抱着头说道，“我怕啊，我是真的怕啊，我怕我就这么死在了外面。客死他乡，连个埋骨头的地方都买不起！我六十了，这在过去早就是古稀之年了，早该含饴弄孙，坐享齐人之福了。可我还在这里，还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一事无成，每天还在为生计发愁。”
“你这是在怪我吗？怪我没给你生个儿子？怪我这些年太折腾？怪我到了让你一无所有吗？”
潘晓妹绝望的看着王江湖，一点一点轻描淡写的追问，反而比以往的声嘶力竭还叫人心思沉重。 “不是，不是，不是！”
王江湖着急的拍着大腿解释道，“你是没给我生儿子，但你给我生了这么多闺女啊。够了，真的够了！我很知足。”
“那你什么意思？含饴弄孙？这不就是怪我没让你抱上孙子吗？”
潘晓妹小声的含泪问道，冷峻的眼神里饱含着心里最脆弱的那一面。 “我不羡慕人家有儿子有孙子的，我有，我也有。这么些个外甥，我哪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可我老了，我老了！小妹，你看看我，再看看你，我们都老了，老了！”
王江湖抹了抹眼泪，然后紧接着又颓然的坐了回去说道，“老大今年查出来癌，我姐头发都白光了！我看着是比他们好些，这些年在上海养着，看着是还挺年轻的，比一般的老人看着都要年轻些，但架不住这年纪‘噌噌噌’的一年一年往上长啊。我六十了！我爸就是六十几走的，得的也是癌。老大今年又查出癌了，虽说开了刀了，但谁知道、谁保证他能活多久？我这几年两头跑啊跑的，望着老家，我真的累了，我就想回去搭个房子，种点菜。我们俩就在老家待着，活儿都我来做，你陪着我就好。我出去种菜插秧，平常我再出去做些活儿，我保证饿不到你，我肯定能养活我们。你就陪着我，陪着我就好。”
“孩子怎么办呢？搭个房子？钱呢？哪来的钱？我们还有三个女儿没找没落的。就算不算老三，她大了，也能干，能赚钱照顾自己，现在也算是订亲了，要结婚了，可还有两个小的呢？老四才参加工作，本来想着当护士，是个好职业。但到现在还在花钱，实习快一年了，一毛钱工资没有，净花钱了，吃喝都得自己掏钱去买。还有那个护士证也不知道能不能考的下来，就算考下来了也听说护士的工资少的可怜，还要给人端屎端尿的。好不容易跟台手术，一站站好几个小时都没得休息，还有什么大小班，连轴转的，她本来身体就不好，长的小小瘦瘦的，我都不晓得她怎么坚持下来的。再说老五，小时候还不怎么让人操心呢，也没怎么吃过母乳，光靠奶粉什么的长大的，一直身体都挺好的。可自从那年肾结石开始，就一直生病，身体也越来越差，动不动生病的，现在就连吃个东西还生怕会过敏啥的。况且她还在读书，万一考上了呢？就算没考上，她那个身体，你说她能干什么？她能干什么啊？”
潘晓妹抹抹眼泪，眼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担忧，“我们两个当爸妈的，总不好反过来靠他们吧？还有老大老二，生了孩子也没个人帮把手带一下的，活生生困在那里，她们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呢现在。家里现在就一个老三算是能自己照顾自己的，可这孩子已经被我们拖累的够狠的了。上次你住院，开刀手术的钱，全是她凑的啊。她一个女孩子哪来的那么许多的钱啊，还不是靠自己平日里赚一点省一点的嘛。她那个店的合伙人全都走了，现在就她一个人在那苦苦撑着，房租交不交的出来都不知道，那孩子平日里什么也不说。我上次去送吃的还听旁边的大姐说了，那一片现在的房租涨的可狠呢，一年涨了好几次。她这也马上就要嫁人了，家里现在连个像样的嫁妆都还拿不出来呢。她在我们身边待的最少，说实话，我们亏欠她啊。”
“可我已经老了怎么办？就我现在这把老骨头，拿出去论斤卖也得有人买啊。这现在又不是过去了，以前还能卖血换些钱，现在血库倒是有，但都是献血的。”
王江湖有些惭愧的望着地上说道，“我也想自己能一肩挑起来，可我现在就这么个斤两在这了。我跟你说要回去也不是全然撂挑子不管了，在老家，有田，人只要勤快他饿不死。在这，睁眼闭眼全是钱，穿衣要钱，吃饭要钱，就连睡的屋头也要钱，到了还不是自己个的。我就想有个家，我不想死在外面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再说了，家里还有那么多茶树，山上还有那么一小片板栗园，我们俩勤快些，总归还是能换些钱的。我还有手艺，我回去继续当回那个走街串巷的厨子，我不信我养不活你们。”
“我还是那句话，万一呢？再有就是搭房子的钱呢？”
潘晓妹当即接着问道，“家里现在的钱全摞到一块儿连一万块钱都没有，反倒要用钱的地方到还不少。你也知道的，去年你受了伤，家里的钱就花了不少。这两年我们俩拢共就做了吴所长家的那两单，还没好意思收什么钱。你也说了，这日子一睁眼全都是钱，能撑到现在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立强和文清拿来的单子也是你说的，不要接。”
“接什么呀，他们俩自己不晓得忙啊，还真能靠人家这样接济一辈子啊？再说了，文清那我已经接过两个单子了，他不要过日子的啊，两个小孩呢。立强，立强现在兜里还有钱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这两年好不容易赚的钱，全拿去买房子去了，装修都不知道花了多少。他那两个孩子还在读书呢，小舅妈又要陪读，他现在哪里还有钱？房子倒是不少，可他兜里就是没钱，不在外面差钱就不错了。”
王江湖将他们的处境和难处全都点了出来，算是为自己找到了不再干装修的理由。 “所以我去找工作了呀，总得活啊。你说就这样，现在哪来的钱给你盖房子？”
潘晓妹借着话题也为自己找工作的事儿解释道。 王江湖支支吾吾的说道：“我就盖个平房，花不了多少钱，有个样子就行了，不像其他人那样建个好几层空放在那里，我就建我们够住的就行。你早些年放在我这的袁大头我还有呢，应该能换点。。。我，我再借点，借点行吗？你知道的，我一辈子没借过什么钱，我难得。。。我真的。。。”
“借了拿什么还呢？万一还不上呢？我们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谁借我们呢？”
潘晓妹望着窗外小小的天地，类似于自问自答的说道。 “我还是想试试，我真的。。。我，我真的想回家，我年纪大了。。。落叶，落叶归根。。。我想回家，我还是想回家，乘我还能动的了的时候将房子盖了。老了。。真老了，我们俩好歹还有个窝。”
王江湖吞吞吐吐的在那说着，但心里的主意却是拿的定定的。那不是他提的要求，也不是在商量，那结结实实的是他现在唯一的愿望。潘晓妹怎能不知道他的想法，可现在的情况确实有些艰难，再加上她最后的高傲作祟。外加一个又一个的外在因素，最终化作了一个漩涡将他们拉扯了进去，那些所谓的争吵就是他们如今的呐喊和抗争，激烈但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