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步履蹒跚地从树林中钻出来，当看到站在车旁的唐美人后，他挺起胸膛，忍着身上的疼痛，神色如常地向前走去。 那个工人没有杀心，打到最后也只是想教训教训他，虽然被那结实粗糙的手掌给拍了好几下，身上多处挫伤，气血翻涌，好在没有伤筋动骨。所以，他在完成拦截任务后也没痛下杀手。 江湖自有人情在，做事留一线，路才能越走越宽。 月光皎洁，给荒山披上一层朦胧的轻纱。 唐美人长发飘扬，周身泛着柔和的月光，就像误入凡尘的谪仙，气质空灵出尘。 司机走到她身旁，顺从地低下头，再不复在林间同人打斗时的张扬。 唐美人收回看向山腰处那个采石坑的目光，转身对司机道：“走吧。”
司机眺望下那处采石坑，说道：“不用再等等结果吗？”
他担心万一刘长乐和林勉栽到坑里，她到时又会懊悔。女人想法会随心情而多变，很难捉摸。 唐美人摇摇头，淡漠地道：“人各有命，我们插手的已经太多，接下来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她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能陪唐家走下去的才是自己人。”
司机轻“哦”一声，转身为唐美人打开车门。 唐美人看看车盖上的凹坑和刀痕，心情忽然变得很差，发脾气道：“给我换辆车，我不想再坐这辆车了。”
“那我去车库里挑一辆。”
司机看一眼车盖，又问道：“还要同款同色的吗？”
唐美人坐进车中，声音闷闷地道：“换国产车，以后不许公司再买外国牌子的车。通知家里的财务，那些不成器的再想走公账买国外的奢侈品，一律不予报销。想享乐就花他们自己赚的钱。”
司机愣了下，慢了半拍才回道：“好。”
他轻轻合上车门，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时碰到身上伤处，赶紧调整下坐姿。 待汽车缓缓掉头，驶向山下时，唐美人柔声道：“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司机脊背挺直，默默向前开了一段，才带着笑意轻声回道：“嗯。”
… 采石坑中冷凝的气氛让人呼吸都变得压抑。 林勉跪在地上，自背上流下的血液滴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失血过多让他体温骤降，在夜风中瑟瑟发抖。膝盖因为跪压而变得麻木，几近失去知觉，若非意志坚定，早就倒下了。 这是迄今为止，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韩冰洁捏着手术刀，眼神冰冷地看着对面满脸快意的采娜。 卫正义双眼喷火地盯着络腮胡，大有不顾一切上前搏命的架势。 而络腮胡表情桀骜，眼神中闪烁着浓浓的不屑。 刘长乐感觉时空正在渐渐凝固，所有人的微观表情都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眼前，让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旁观者的错觉。 仿佛只是他的身体存在于这个采石坑中，思想却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在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小白吠叫着跑进采石坑，草丛中的露水打湿了它的毛发。看到跪在地上的林勉后，它蹿到络腮胡面前，龇牙发出凶恶的吠叫。 “呜呜…汪！”
狗叫声很近，却又很远。 卫正义察觉到刘长乐神情有些恍惚，用胳膊肘碰碰他，低声叫道：“老刘，老刘。”
刘长乐回过神看向络腮胡，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络腮胡一愣，他没想到刘长乐会在这种时候分神，但几乎瞬间他就把这种迟钝反应当作是吓傻了，于是就粗暴地扯着林勉的头发，把他提起来，把狗腿弯刀处刑般架在他脖子上，凶狠地说道： “我没耐心跟你们在这里干耗下去，你要么交出黄伟民的遗物，要么我就割断你兄弟的脖子…” 刘长乐看着络腮胡凶恶的表情，精神又开始恍惚，林勉安抚小白的声音空洞遥远，听不真切。 越野车的车灯突兀地变成熊熊燃烧的火把。 火光摇曳，阴沉着脸的络腮胡变成虬髯大汉，瞪着铜铃似的眼睛，把鬼头大刀架在一个披头散发的黑衣人身上。 采石坑变作荒废的庭院，花树干枯，遍地落叶，凉棚已倒塌一半，旁边的石桌椅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这是梦？还是幻觉？亦或是久远的…记忆。 刘长乐伸手摸向腰间，熟悉的剑柄不见踪影，他低头看向身上的衣物，不再是落魄青衫，而是英挺合身的黑锦皂袍，皂靴，袖口和衣领处用金丝绣着紧密的夔纹，胸口绣着面目狰狞的穷奇。 飞扬桀骜的黑发高高竖起，脸上覆着冷硬的面具。 虬髯大汉把刀往下一压，狞笑道：“想救你手下的命，就拿老子被你们收缴的功法秘籍来换！要不，我就一刀割下你手下这个密探的脑袋。嘿，老子都已经亡命天涯了，也不怕杀官造反这条罪名！”
黑衣人口中塞着布条，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庭院回廊中影影绰绰，埋伏着不知多少盗匪喽啰。 刘长乐看着虬髯大汉，突兀地问道：“我的剑去哪里了？”
这是他的疑问，不是幻觉中的“那个自己”该有的对白。 虬髯大汉愕然地道：“你说什么？”
忽然间，有人在用力摇晃自己的胳膊… 刘长乐晃晃脑袋，看到自己身旁忽然现出卫正义的身影，他焦急地道：“老刘，你怎么了？”
难道老卫也能进到自己的幻觉中？ 他困惑地摇摇脑袋，下一秒，幻境就已消失，火把变回车灯，废弃庭院也再次变回采石坑。 络腮胡眼中闪过一丝惊疑，脸色阴晴不定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警告你，别想装疯卖傻！”
采娜看着刘长乐的眼神也有些怪异。 刘长乐微愣，这才发现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很古怪。他心中生出一丝不安，扭头看向卫正义，低声问道：“老卫，你们怎么都用这种眼神看我？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卫正义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迟疑着回道：“老刘，你刚才问我们你的剑在哪里？”
刘长乐觉得脑袋中有些胀痛，目光呆滞地重复道：“对，我的剑在哪里？”
他觉得心中空空落落，上前用力抓着卫正义的手，惊慌失措地问道：“我的剑呢？我的剑怎么不见了？”
对啊，没有剑，没有剑我怎么救人呢？没有剑，我怎么荡平天下贼寇？ 这怪异的想法如此自然的冒了出来。 卫正义一愣，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多年前的画面，跟他一样小小的刘长乐握着把纸板裁剪的短剑，满脸骄傲地跟他说，我要用这把剑行侠仗义。 后来，在看过几次医生后，他就再也没有玩过剑，也没再看过那些连环画。从那以后，卫正义感觉刘长乐也失去了所有朝气，变得孤僻，冷漠。 他咬咬牙，狠心挣脱刘长乐的手，呵斥道：“老刘，你醒醒！你不是什么剑客，我们都长大了，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清醒点，现在不是你瞎胡闹的时候！”
刘长乐失魂落魄地向后踉跄一步，目光呆滞无神地看向夜空某处。 皓月和星光尽数隐去，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他。 忽然，有人“咔嗒”按下开关，温暖的灯光倾泻而下，把室内照亮。 这是间小小的卧室。 里侧靠墙的地方摆着张单人床，上面铺盖的被褥上有小蛋糕和各种水果的图案，床里侧的墙上贴着几张《圣斗士星矢》的海报。 床旁边的小书桌上用蓝色的书立夹着一长摞练习册和小人书、连环画。 地上铺着地毯，地毯上居中放着一张矮几，上面同样放着一堆连环画册，其中一本摊开的纸页上是黑发飘扬如龙的桀骜剑客正在力战群雄的画面。 这是他小时候的卧室。 鼻端萦绕着的被褥饱晒阳光后的独特味道给刘长乐带来安稳舒适的感觉，让他很想躺到那张床上快乐地蹬蹬腿，伸伸懒腰，再打个滚。 像很多年前那样，自在活泼，无忧无虑。 他抬脚碰到个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看到脚边静静躺着把剑。 这是把剑身挺直，朴实无华的八面汉剑。 也是曾在梦中被他挥舞在手中杀匪的那把剑。 他蹲下身，看着那把剑露出安心的笑容。 原来剑没丢，它被遗忘在这里。 房间内忽然响起一道昂扬的声音：“把剑拿起来吧，你不该将它丢弃在这里。”
刘长乐霍然抬头，看到书桌旁不知何时坐着一个身穿皂袍、皂鞋，用玉冠束发的男人。他脸上戴着纯金的面具，腰间的玉带上系着块巴掌大的青铜腰牌，明明装扮与这间卧室格格不入，却又显得很是和谐自然。 仿佛他本就理应待在这里。 男人手中捧着本连环画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目光温和，有着嘉许的意味。 “你是谁？”
刘长乐看着男人，困惑地道：“我在梦里见过你。”
“不，那不是梦。”
男人摇摇头，看向小几道：“你且看看那些画册。”
刘长乐皱眉拿起身旁小几上一本画册，草草翻看几页后脸色顿变。 这本画册上讲述的是一个剑客剿灭山匪的故事，篇幅不长，却瞬间与他某段模糊的记忆对照上。 他匆匆翻开另一本画册，看到那个桀骜剑客拦截商船，解救被拐卖的女人们的故事。 再次翻开几本画册，果然能跟自己的幻觉或梦境一一对照上。 脑袋有些疼，这些画面触动了他经年不治的头痛病。那个怪病唯一的后遗症就是缺失掉一部分先前发生的记忆。 而那些忘却的记忆却以连环画的形式诡异地呈现在自己眼前。 刘长乐丢开画册，看向皂袍男人，警觉地问道：“你就是画册中的那个剑客？你到底是谁？”
画册中没有剑客的名字，像是有人在故意遮掩，亦或是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禁忌。 “我不知道，我醒来后就在这里。”
男人摇摇头，长出口气，怅然地道：“你无需多问，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亦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和来历。”
他看向刘长乐，目光深邃地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阿乐，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让我保护你。”
他指向刘长乐身后的木门，继续道：“当我感应到你有危险时，便会推门而出，救你于危难之中。”
刘长乐回头看向那道木门。 木门比记忆中更为陈旧，门背上贴着张长发飘扬如龙的桀骜剑客的漫画海报。 多年过去，海报有些泛白，光洁的塑封也起了些细微的褶皱。 黄铜色的门把手已然褪色，却有着光泽流转，让人想要拧开它。 刘长乐起身，走到门前，深吸口气后，一把拧开门把，看向外面： 那是个夜幕笼罩的采石坑，卫正义等人目光或担忧，或焦虑或疑惑地看着双眼无神的他！ 瞬间，他明白了自己偶尔意识涣散，被窥视的感觉来自哪里。 他回头，目光炯炯地看向戴着金面具的男人。 男人沉默片刻，叹息一声，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和刘长乐一模一样的脸！ 刘长乐微一愣神，随即喃喃地道：“果然是这样。”
他忽然间明白了许多事情。 男人重新戴回面具。 当一个人戴面具太久，就再也摘不下来，也就再也无法用真面目示人。 他看向地毯上那把汉剑，说道：“你想让我帮你救你的同伴，就拿起那把剑。”
刘长乐走到那把剑跟前，弯下腰，手指还未曾触碰到剑柄，就又像害怕灼烧般瑟缩回去。 男人摇摇头，有些失望地道：“这把剑就是你的精气神，你要时刻带在身上。”
刘长乐迟疑着握住剑柄，把剑提起来。 熟悉的冰凉感刺激着他蠢蠢欲动的神经。 他翻动手腕，利落地舞出一个剑花。 一股豪情瞬间在心中升起。 采石坑中，“刘长乐”的双眼中蓦然闪过一道精光，他定定地看着络腮胡，不屑地道：“无胆鼠辈安敢觊觎他人财货！”
络腮胡暴怒：“你说什么？”
“刘长乐”不答，右脚踢起一块碎石，“嗖”地砸在络腮胡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