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鱼精拔起渔篙，握紧，两腿成八字形站立，身子稍稍后仰，右脚尖踮起，双手往后一扬，紧接着用力朝前一伸，渔篙飞快地从火口里往下滑，掠过船头，撑进湖土。船身未作出丝毫反应。他吸足一口气，缩紧，咬牙，浑身的力气通过两只手臂输送给渔篙，渔篙筛糠似地抖动，渔船却一颤不颤。“狗日的！水鬼绊住了呀！”
他心里斥骂，抽篙，举手，朝渔船两旁横扫。没有水响，只有稀泥的咝咝声，像对他的嘲笑。拐了！湖水退落，渔船搁岸。唉唉！目平湖的水，如同二八月的天，一日三变，有时猛涨三尺，有时陡跌一米，让人难以应付。自己将三层网渔船停靠芦苇浅湾里时，为何没想到这一着呢？他骂自己真是憨饭的。他退到渔船后，握紧渔篙，左撑，右撑，就是不肯后退。他又来到船头，将渔篙插进泥里，双脚蹬紧船斗子，胸膛抵住渔篙，使劲推去，顿时，浑身的毛细孔全部张开，滚出如豆的汗珠，排成长队往下流。然而，渔船仍然原地不动。此时，他心里比甲鱼爪子抓还难受。他恼怒地望着远处的湖场，恨不能把散去的夜雾拉转身，继续笼罩目平湖。恨不能把退去的湖水挽回来，再次淹没芦苇滩。那样，他就不会暴露。那样，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进洞庭湖。可是，天与愿违，水与愿违，湖场上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清晰，尤其是那一排排浪股子，翻卷着，奔涌着，如同一艘艘摩托艇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哇！”
才鱼精吓得一声惊叫，双手抱住脑壳，跌坐在船头上。他懊悔。他痛苦。他暗暗呼喊：黄鳝哥呀！你在哪里？秋芋呀！你在哪里？几十年来，黄鳝哥凭着一身水性，闹洞庭，闯长江，捣东海，浊浪黑水，一次又一次把他卷走，他一次又一次从龙王口里逃回来，未折一根筋骨，不损一根汗毛，反而越变越硬朗。他和黄鳝是条胯朋友，大半辈子过去了，他俩虽有过扯皮拉筋的时候，但多数日子里还是你帮我，我扶你，有情有义。这次，却害得黄鳝命归西天。唉唉！都怪自己，不把黄鳝哥灌醉，黄鳝哥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断送了黄鳝哥一条老命，还搭上了秋芋一条小命。为了一条中华鲟，丧了两条人命。往后，他怎么活下去呀？他将要落个谋财害命的罪名，重则枪毙，轻则坐牢。不！他不能认罪。他不是坏了良心要害死黄鳝哥和秋芋。他只想把黄鳝哥和秋芋灌得不省人事后，趁机下闹药闹死中华鲟。那样，中华鲟死了，黄鳝哥和秋芋要将它送回长江也没有什么作用了。他出高价买下，剖了，剁成三斤一条，五斤一块，分送给县里的迟副县长，和有关部门的头头脑脑，讨他们一个欢喜。吃了的嘴软，拿了的手软。他承包县城的道路改扩建工程就有了指望了。这些，他要在法庭上当着法官的面坦白交代，相信法官会相信他，会原谅他，不会判他的罪，不会要他抵命。究竟凶吉如何？他要问问菩萨。菩萨说凶，就凶。菩萨说吉，就吉。那样，他心里才真正有底，行动起来才真正放心。他揉了揉跌得生疼的屁股，然后，从怀里掏出两只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随身携带，一到关键时刻就要给他指路，为他壮胆的两只牛角尖似的竹卦，双手虔诚地捧了，边摇，边走向艄尾。这里，不是他的小五斗渔划子，然而，在同样的位置，以相同的形式，供奉着一座神台，也是黄霜霜的猪头和油光光的鲤鱼并排摆放，也是猪耳朵上缠着红布，鲤鱼头上贴着黄纸。所不同的是，在他的小五斗渔划子上，环绕猪头和鲤鱼的那一圈香烛日夜烟雾缥缈，一支燃完，他立马换上一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一十二个时辰，分分秒秒，香火不断。这样，他的日子，他的家庭，他的事业，便红红火火，兴旺发达。然而黄鳝哥不同，口里信菩萨，手脚拜菩萨，可不像他那样年年拜，月月拜，天天拜，记起的时候，香烛是燃着的，忘了的时候，香烛不换，香火不点，比不上才鱼精十分之一的虔诚。这时，才鱼精环绕猪头和鲤鱼，插上新的香烛，划火点燃，烟雾袅袅升起。他朝神台跪下，小心翼翼地摆出两只酒杯，斟满米酒，放到猪头和鲤鱼面前，尖起手指，熟练地朝杯里点了点，轻轻弹落两旁。接着，才鱼精扑身直拜，嘴里默默念念：“菩萨啊！龙王啊！才鱼精向来孝敬你们，时刻照你们规定的标准做人，以善为本，积德四方，从没坑人害人，请菩萨保佑！请龙王保佑！灾莫来，害莫来，大福大贵一起来，益寿延年，长命百岁。”
才鱼精闭上眼睛，将两只竹卦轻轻抛起，刹那间同时落下，在锁幅板上连蹦几蹦，没了声响。他缓缓睁开眼，怕看，但又迫不及待地定神细看，一只竹卦朝下，一只竹卦朝上，天啦！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