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关注起了老夫人屋里的那张新面孔。看起来和她差不多的年纪，人如其名，真当像春日新生的嫩柳，青翠欲滴。身形虽然算不上饱满，但腰肢却是极度的纤细，即便藏在冬衣之下，让人瞧见了，都生恐会不会一不小心便折断一般，周身充盈着一种脆弱的美感。连陶千宜见了，都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像这般的一个尤物，放在一个老太太的屋里，实在是有些浪费了。万幸近些时日里，陶千成因为游学的事情还在闹别扭，已经好一阵没来老夫人这里厮混，哪怕是请安，也不过露一面就离开。不然给他看见的话，可就完了。又过了一会儿，上首的陶老夫人大抵是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把目光转向了陶千宜。可只看了一眼，陶老夫人自己就觉得心里犯堵。明明这里是她的院子，明明她才是这府里最大的长辈，明明她故意冷落，是想要给陶千宜一个下马威的，但怎么到头来，这在意的人反而变成了她？对方甚至是至今都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就那么坐在那里，慢悠悠的喝着茶、吃着点心，连半点忐忑不安的样子都看不出来。陶老夫人气得，甚至都要气不起来了，心中只剩下了满满的茫然。难不成真的是她老了吗？为什么这些当初她所经受过的软钉子，会对于小辈一点效果都没有了？明明在她还年轻的时候，这样的气氛都是最让人煎熬的啊。想不明白就不去想，陶老夫人干脆把这罪过归结到了陶千宜的身上。“三娘。”
陶千宜并不准备给旁人抓把柄的机会，老夫人才一开口，便应声道：“祖母。”
看起来，就好像是她一直都有在随时等待着长辈的安排。明明是应该的反应，但陶老夫人看在眼里，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眉头微皱，想了下没想明白，或许真是近来被陶宣宣闹得厌了，才会看什么都觉得不舒服吧。“三娘今早不是已经来请过安了吗？怎么这时候又来了？”
陶老夫人虽然笑得和善，但坐在她身边的陶千卓却不是个听不出来好赖的。“祖母怎么这样说啊，祖母是长辈，那我们来给祖母请安，不是应该的吗？一天请三遍都可以。”
陶千卓掰着手指说道，然后又迟疑的收回了手，问：“祖母，你这样说，不会是在怪小宝吧？”
陶老夫人对于这个三房唯一的男丁，还是十分偏爱的，当下道：“胡说，祖母怎么可能怪小宝呢，我们小宝最孝顺了，是不是？”
“可是……”陶千卓歪了歪头，“三姐素日里最是规矩，像是这么冷的天气，小宝偶尔还想要赖赖床，可每一次小宝来给祖母请安的时候，三姐都早早的到了，连小宝没来的时候，三姐不仅来了，还到的最早，这难道还不是规矩吗，祖母？”
因为受到了友军的反伤，陶老夫人一时间言语不能。“是啊，是啊，小宝说得对，你三姐最规矩了。”
陶老夫人拍了拍陶千卓的头，“祖母刚刚也只是在关心你三姐罢了。这么冷的天气，祖母也是怕三娘冻到。”
陶千卓嘻嘻道：“我就知道我说得是对的，小宝最聪明了。”
陶千宜忍笑的垂下头，所以小孩子有时候真的是天使。“祖母，其实三娘这时候过来，是有一事要禀告祖母的。”
陶老夫人难得见这个孙女会有事来找自己，颇是意外，连带着都不在意刚刚的小插曲了，“什么事情？”
“是这样的。”
尝试组织一下措辞，但好像也没想出有什么委婉的说法，或者是根本懒得想，陶千宜直接道：“三娘刚刚接到了二舅的消息，说他大概明日清晨便会抵达京城。三娘想要明日一早去城门等候，还望祖母能够准许。”
陶老夫人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所谓的“二舅”是谁，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姚家在她眼前出现的存在感都实在是太低了。但等回过味来之后，陶老夫人便先是皱了眉头，可到底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应该的，姚二爷难得来京一次，三娘是该要好好招待才是。明日一早，你直接去迎接姚二爷就好，便不用来请安了。可还需要祖母安排人陪你一起去吗？”
虽然心中觉得有些怪异，但并不耽误陶老夫人把事情安排下去。“说起来，三娘也已经是长这么大了，怕不是还没有见过你那两位舅舅吧。对了，不知道姚二爷派人送信时，可有说过进京缘由？是只姚二爷一人，还是姚家大爷也来了？”
陶千宜摇摇头。“三娘也不清楚，二舅只说了他明日会进京。其实三娘刚刚接到二舅口信时，还被吓了一跳，但想来大舅应该是没有来的。而且，祖母您忘了？三娘前年南下的时候，曾有路过泉城，当时就已经去两位舅舅的府上拜会过了，所以是见过的。”
“这样啊。”
陶老夫人干巴巴应道。陶老夫人这时候倒没想太多，但姚家是书香门第，与荣承伯府的画风实在是差了太远，当初为老大求取姚家明珠的时候，她就不自在，现在还是一样的感觉。“原来是三姐的舅舅要来哇，真是的，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三姐都没有事先告诉我。”
拉了拉陶老夫人的袖子，陶千卓求道：“祖母，小宝也想和三姐一起去，好不好啊？”
陶千宜倒是先一步把这件事情给挡了下来，看着陶千卓说道：“小宝乖，三姐明日要去，是尽一位晚辈该有的礼仪。但想来，二舅一路上舟车劳顿，彼时大概不会太有精力的。所以，抱歉啊，小宝，明日就先不带小宝一起出去了，好吗？”
陶千卓不太高兴的问道：“那后天呢？明天不行的话，后天可不可以？小宝都没有见过三姐的舅舅呢。”
看了眼还有些不自然的陶老夫人，陶千宜继续道：“这个呀，三姐也不知道，不过小宝也不用着急，即便三姐暂时不能带小宝一起去，但作为姻亲，等到三姐的二舅休整好了，肯定会来伯府拜访的，到时候，小宝不是一样能够见到的吗？”
陶千卓想了想，不情不愿的点头，然后马上又被另外的念头引起了兴趣，转而问道：“那三姐不如先跟小宝说说，三姐的舅舅长什么样子呢？”
“这个啊。”
陶千宜歪着头，故意的逗了他一会儿，才接着道：“和三姐比较像哦。”
“哇塞。”
陶千卓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惊叹，“真的会有人和三姐长得像吗？”
陶千宜肯定的点点头，“虽然应该没有你想的那么像，但还是有些像的地方。因为三姐的二舅，和三姐的娘亲，原本就是一对龙凤胎啊。”
“哇。”
陶千卓惊叹的声音就更大了。这时陶老夫人也后知后觉的想起了这回事，莫名更不想要去面对姚家人了，但礼仪上还是要问：“对了，三娘，姚二爷来京可有落脚之处，要不要接来府上？”
千万不要！陶老夫人在心中表示。陶千宜并没有要为了让陶家不痛快而委屈自己舅舅的想法，连犹豫都没有，直接便是摇了头。先是松了口气，但紧接着，陶老夫人又觉得有些不舒服，怎么，难道说姚家还看不上他们伯府不成吗？“多谢祖母美意，不过姚家在京中也有别院，虽然因为时间仓促，还在收拾。但二舅他与杭大人乃是同窗好友，据闻已是应邀要先去杭府了。”
“杭大人？”
陶老夫人追问道：“可是七皇子妃之父，国子监祭酒，杭大人？”
“是啊。”
陶千宜这一回倒是不明白陶老夫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了，这层关系，难道不是人尽皆知的吗？陶老夫人心中暗道失策，这久不走动的姻亲，就是这样不好。这些年里，光是看着陶千宜与七皇子妃亲近了，却忘了这里面的前因，是因为人家长辈之间原就是至交好友。看在七皇子妃面上，陶老夫人的态度倒是变得热络了一些，又主动交代要陶千宜务必招待好姚家来人，不能失了礼数等等，需要什么，可以去库房直接支取。陶千宜既没有反驳，也没有真去戳秦氏心窝子的意思，反正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只要姚家来人这事在陶老夫人这里过了明目，剩下她就可以好好看戏了。果然，虽然当时老夫人没能反应过来这件事情内里的微妙，但等陶千宜离开，她再往下交代下去，让人做好不日要待客的准备，秦氏却是紧跟着就白了一张脸。“老夫人，这……”秦氏根本早就忘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姚家的存在，明明这么多年对方的态度都是不管不顾的，不是吗？“这，您说，姚家在这个时候派人过来，来的人还是姚家那一位二爷，别是有什么想法吧？”
陶老夫人奇怪道：“什么想法？”
她虽然下意识不喜欢和那些文人之家打交道，但在陶老夫人残存的印象中，姚家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家，反正总不可能老大媳妇死了这么多年，对方才来讨说法吧。见陶老夫人还没反应过来，秦氏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儿媳的意思是，三娘这眼看就要及笄嫁人了，那姚家人过来……”说到这里，秦氏就不再往下说了，还是希望老夫人能够有点默契，这些事情，心知肚明总比摊开来说要好。“你是什么意思？即便三娘再是跟外家亲近，她也是陶家的姑娘，不管及笄，还是出嫁，自然是要陶家来张罗。更何况，三娘又根本与姚家一直没有什么往来。现今，不过是姚家突然想起这唯一的外甥女快要嫁人，所以来看看，有什么事？”
看对方的思路往另一个方向一发不可收拾，秦氏简直连笑容都要维持不住。“不是，儿媳并不是这个意思，儿媳当然不是担心三娘会被姚家笼络了过去，就像老夫人您常说的，血脉相连的一家人，砸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哪有隔夜仇。”
啊呸。嘴上一边哄着老太太高兴，秦氏一边在心里唾弃，还什么笼络不笼络的，要她看，那死丫头根本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陶家人。但不管陶老夫人要怎么理解，这么多年下来，秦氏也算小有心得，总归在说正事之前，得先顺着毛捋。又说了一大车好话，眼见着老夫人脸上重新有了笑模样，秦氏才小心道：“儿媳的意思是说，姚家这时候来人，会不会，会不会其实是为了大嫂的那些嫁妆？”
陶老夫人皱眉，倒不是因为跟秦氏有一样的担心，而是道：“嫁妆怎么了吗？姚氏当初的那些嫁妆，本来就是三娘的东西。”
说着，陶老夫人看她的目光都不对了。“秦氏，你不会是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吧？我跟你说，我陶家百年声望，可不是由着你乱来的。”
当初那苛待遗孤一事，就已经闹得够不好看了。这么多年过去，好不容易，风声平静了一些，陶老夫人可不想再有什么传闻。秦氏简直有苦说不出，万没想到老夫人会这样的不要脸。这些年里府上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景况，难道对方不知道吗？还以为是当年那显赫一时的荣承伯府？可对着陶老夫人凶恶的目光，秦氏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先就是怕了。“不是，儿媳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宣姐儿也要出嫁了……”根本不关她宣姐儿的事，明明这些年，府上的花销早就动到了姚氏的嫁妆上！“原来如此。”
陶老夫人倒是轻易接受了这个解释。“好吧，二娘她毕竟是定了保府张家，这嫁妆也该是要体面些。”
沉吟片刻，陶老夫人点点头。“这样吧，你若是看上了姚氏那里的什么东西，只要是别亏了三娘，拿出对等的价值来交换，老身便舍了这个脸，去帮你说和说和。毕竟姚家根基深厚，当初姚氏带来的东西，现如今都是千金难换，二娘随便拿上一两样，也足够体面了。”
秦氏脑子里面完全嗡嗡的，恨不得能够直接当场吼回去才好。可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