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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瞥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钟——还有几分钟就该下班了。桌上摊开的笔记本还停留在昨天看到的那一页,当然,昨天结束时看到的那一页,是前天结束时看到的。已经工作两个多月了,我还是很不适应,每天的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老也盼不到下班。但是最近这半个多月,时间却一改之前慢吞吞的做派,总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天就过完了,就像高考前那段冲刺的日子。我转过身看看窗外,北方的11月天黑得早,此时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工作的这家公司叫做“宝洛食品进出口股份有限公司”。当初找工作时看到这个名字,我的脑海中立马出现了某宠物食品品牌;后来我向亲戚朋友介绍我们公司时,也总会被问:“你们是做狗粮的吗?”

我特别想知道这个名字是谁起的。我们公司确实是做食品行业的,但与宠物食品半点关系也没有。它隶属于一家大型食品工业集团,集团总部及其下属的大部分公司和工厂都位于新疆,而我们公司则是不在新疆的三个下属公司之一,主要做食品出口,也就是把我们集团下属各工厂生产的食品卖到国外去。我们公司规模很小,小到只有7个人:冯康:总经理,男,34岁。中等身材,略微有点鹰钩鼻,脸色苍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总是泛着青色。人很随和,却老是板着一张脸,一着急说话会有点结巴。有一个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王秀元:行政专员,女,50岁。大家尊称她为“王姨”,个子不高,厚嘴唇,身体略有些发福,总是笑眯眯的,有点“八卦”。公司里里外外的杂事都归她管。张喆生:司机,男,51岁。“官方”称呼“老张”,身体粗壮,说话也是粗声大气的,本地口音和烟瘾都很重。除了专职开车,他也会帮王姨做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宋珺:会计兼出纳,女,26岁。为人爽直,做饭特别好吃,我从没见过她不化妆的样子。有一个女儿,刚上幼儿园。张宜友:人事兼IT,男,27岁。性格腼腆,跟不熟悉的人说话时会脸红,整天为自己满脸此起彼伏的青春痘长吁短叹。有个相交多年的女朋友。陈淑丽:外贸业务操作,女,36岁。当过几年英语老师,后来转行来到我们公司,并一直在这个岗位上干到现在,但大家还是习惯称她为“陈老师”。许维珊(就是我):外贸业务操作,女,22岁。应届毕业生。初入社会,懵懵懂懂,正在努力学习和适应中。冯经理和同事们都叫我“小许”,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今年夏天,我大学毕业,但正式开始上班已是9月14号,原因很简单:我一直找不到工作。我每个找工作的过程基本上都是以招聘官一句“我们只招有工作经验的”收场的,让我一度深深陷入自我怀疑:难不成别的应届毕业生都是带着前世的工作经验投胎来的,没出校门就已经是30年工作经验加身了?******我的同学当中除了那几个考研的,其他人早就陆续落实了工作单位,也没见他们费什么力气,毕业前的一段时间甚是逍遥,只剩下边玩边等着拿毕业证了。而我从大四下学期开始,就在各种招聘会、招聘网站、中介公司之间“拼杀”;每天不是在忙着投简历,就是辗转于各个写字楼参加笔试、面试,连毕业论文都是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草草应付的。幸亏大学的前三年半我学习还算刻苦,这么一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论”了些什么的论文愣是顺利通过了。找工作、找工作、找工作,几乎是我那段生活的全部。在一天又一天体力与精神的双重消磨下,我变得越来越焦虑,从一开始坚定地决心从事自己向往的新闻行业,到后来只求能找到个收留我的地方就好,我已经顾不得选择了。可不是吗,连养活自己都做不到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奢谈理想?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难熬的一个“暑假”。所以在走出校门两个多月后,当宝洛打来电话通知我去上班时,我想也没想就应下了——我甚至想不起自己应聘的是什么职位。那一刻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终于有着落了!去宝洛报到那天,王姨搂着我的肩膀,带我到各个办公室走了一圈。同事们都很友好,纷纷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唯独冯经理,我们站在他办公桌旁边时他连头都没抬,只是抬起手来向我们空洞地挥了挥。领导都是这样的吗?我紧张得咽了口唾沫。见过冯经理之后,王姨拉着我进了总经理室对面的办公室。“陈老师,小许来啦,以后你可有帮手喽!”

王姨大声说着。房间里有个人背对门坐着,正低头看着什么,桌上的电脑屏幕黑着。王姨一边说,一边笑呵呵地把我推到这个人旁边。那人像是被吵醒一样地抬起了头,把我小小地吓了一跳: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拉得几乎要砸到地面上的脸,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脸上每一平方毫米都写满了不高兴。这张脸看起来三十多岁,眼皮有些浮肿。这就是传说中的陈老师?王姨在公司门口接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以后我就要和这个陈老师一起工作了:“她做业务好多年啦,英语特别棒,你可得多跟她学啊!”

想到这,我赶紧送上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陈老师好!”

陈老师总算微微向上扬了扬嘴角:“来了?就坐那吧。”

她用下巴指了指她对面的桌子,就又低下头去了。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异样。我不知如何是好,转过头期盼地看着王姨。王姨满脸热情洋溢的笑容变成了尴尬的假笑,看样子陈老师的反应也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尴尬也就持续了两秒钟,王姨又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到了陈老师对面的办公桌旁:“你就坐这吧,一会陈老师会给你交代工作……带杯子了吗?饭厅里有饮水机。卫生间在电梯旁边……咱们这的上班时间是早上9:00到下午6:00,中午12:00到1:00午休,公司会给大家订餐,你想吃什么或者不吃什么提前告诉我,要是不说的话我就统一给大家订啦!”

她瞟了一眼陈老师,接着说:“那你们忙吧,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她快马加鞭地说完,一把把我按在椅子上,拍了拍我的肩膀,倒像是逃也似的走了。这下子就只剩下我和陈老师面对面了。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结了冰,我觉得喘气都像是犯罪。我壮着胆子瞅了瞅陈老师,想问问有什么可以让我做的。陈老师依旧盯着桌上的文件,像雕像似的一动不动。我又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就这么枯坐着也实在无聊,于是我开始打量起这间办公室来。宝洛所在的是一栋老式的八层办公楼,在周围几栋几十层高、带玻璃幕墙的现代化办公大楼的包围下显得甚是寒酸。我们公司占据了三层的一隅,没有装修成现代办公室常见的那种大开间和格子间,而是一个个独立的小办公室,倒让我想起了我爸上班的机关单位。一进公司大门是会议室和饭厅,再往里依次是宋珺和张宜友的人事财务室、王姨和老张的行政室,最里面是总经理室和与它门对门的业务室,也就是我和陈老师的办公室了。业务室隔壁还有一个小小的文印室,里面满满当当地摆放着文件柜、复印机、打印机、传真机、碎纸机和一张小方桌。业务室里只有两张办公桌,面对面地对在一起,办公桌的一头抵在我左手边(也就是陈老师右手边)的墙上,桌上分别斜放着两台电脑。陈老师的座位背对着门,而坐在我的位置上,一抬头就能看到门外的过道和总经理室的门。我的右手边靠墙并排立着两个灰色的铁制文件柜,我背后是宽大的窗户,此时阳光正懒洋洋地洒在窗台上和窗前的地上。“哗啦”一声,像是在安静的房间里打了个雷,吓得我浑身一颤,马上收回了正在四处漫游的目光。我低头一看,发现我的桌上多了两张纸。我眨了眨眼,仰起头,正对上陈老师从对面射来的目光,看得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么半天,她总算抬起头来了,表情却比刚才还要寒冷几分:“你先看看这个信用证。”

信……信用证?什么东西?看它干吗?但我不敢多问,赶紧答应一声,诚惶诚恐地翻看起了桌上这两张纸。只看了几行我就皱起了眉头:密密麻麻的英文,夹杂着各种缩写词和数字,这都是什么啊!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陈老师那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都写得很清楚了,你自己看吧。”

陈老师的话像是一块冰砸在地上。她连眼皮都没抬。整整一个上午,除了张宜友给我送来公司的门禁卡、几样文具并告诉我已经为我注册了企业邮箱以外,我都在给那份怎么也看不明白的信用证“相面”。时间过得异常缓慢,还夹杂着让人喘不上气的压抑。“吃饭啦!来来,小许,手里的活放一放!以后每天中午12:00,你自己去饭厅就行啦!”

门外传来了王姨爽朗的大嗓门,由远及近,很快,王姨就笑眯眯地出现在了门口。我轻轻舒了口气,这感觉,如蒙大赦。我忙不迭地答应一声,站起身,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陈老师。陈老师仍旧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王姨看出了我的意思,接着说:“陈老师家近,每天中午回家吃饭。”

说着,一伸手拉起我的胳膊往饭厅走去。饭厅不大,除了墙角的饮水机,只放得下一张餐桌和六把椅子。我和王姨进去时,桌上已经摆上了两大袋子盒饭。不一会,冯经理和同事们也陆续进来了。大家围坐在桌边,一边吃着,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我说话,我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一点。“小许,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呀?听说你是学英语的?”

宋珺夹起一块鱼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问我。我点点头,报上了母校的名字,是我们这个小城市的一所二流大学,但我们学校的英语系还是有些口碑的,当初在报志愿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我的高考分数够不上更好的大学。“哎,陈老师好像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也是英语系的吧?”

冯经理问。“没错没错,她毕业以后还留校当了几年老师。”

王姨回答。“真的?要是这么说,小许跟陈老师沟通就方便多啦!”

宋珺好像很高兴。呃,陈老师是我的校友?我脑海中浮现出陈老师那副冷冰冰的面孔——我可一点也不觉得跟这个校友沟通有什么方便的。“哦。”

冯经理沉吟了一下,转向我。“小许啊,你和陈老师这块的工作呢,是咱们公司的核心,说白了,全公司就靠你们俩赚钱,”他朝其他人挥了下手,“我们这些人都是给你们俩服务的。陈老师做这一行很多年了,水平特别高,你来之前这块工作全都是她一个人担着。我希望你尽快把陈老师的本事学到身上,能像她一样独当一面。”

我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我这个岗位这么关键吗?我的心情不免又变得沉重起来。“陈老师啊,不光能用英语写邮件,还能给外国人打电话呢,叽里呱啦的,可厉害了!”

刚才冯经理的一番话,引得王姨打开了话匣子。大家都笑了,只有我笑不出来,但是并没有人注意到。“上午陈老师让你干什么啦?”

宋珺问我。这……可怎么说呢?“就……让我看信用证,我也看不懂……”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话一出口,我发现大家突然不说话了,全都低下头默默地吃饭,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饭厅一下子静了下来。天哪,我说错什么了吗?我慌了神。“哎……不懂你就问陈老师啊……哪不懂,你就问她。”

王姨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默,可语调却是说不出的干涩,“陈老师……她怀孕了,像她这个年纪的人……早些年她光顾着忙事业,就把生孩子的事耽误了,今年都36了才要孩子,肯定是要……要特别小心……”哦,难怪陈老师的身体看起来那么笨重,可这跟她冷冰冰的态度有什么关系呢?冯经理马上接过话茬,在我听起来好像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是啊,小许,陈老师现在属于特殊时期,你得多照顾照顾她。工作上多承担一点。年轻人嘛,不要计较太多。”

我拼命点头,点得眼冒金星,好像这样就能缓和气氛似的。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天,过得实在不怎么舒服。******我叹了口气,合上笔记本,把它塞进了背包里。我站起身走到背后的窗前,愣愣地往外看去。街上已是华灯初上,在冬日的夜色中投下暖暖的光晕。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中雪,这也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再加上今天又是周五,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步伐仿佛比平日快了许多。按理说我早就应该汇入他们之中,奔回温暖的家,可我一点也不想走,好像只要我不离开公司,时间就会停下来似的。身后传来冯经理的声音:“小许,别忙了,赶紧回去吧。明天早上七点半啊,别来晚了。”

我赶忙转过身,看到冯经理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身上穿着他那件黑色大衣。他也下班了。我木然地答道:“好的,这就走。明天早上会准时到的。”

对于明天的商谈,他倒是兴奋得很。我听着冯经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又消失,重又转回身望向窗外。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不希望周末到来,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害怕周末到来。******我和陈老师只相处了短短半个月,“十一”假期到了,她的产假也开始了。这件事是我上班第二天王姨告诉我的,当时直接把我吓了个半死,问了王姨好几遍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我匆匆计算了一下,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除去周末和她每周一天的产检假,我们一起工作的时间只有整整十天光景。不要说陈老师事事对我守口如瓶,就算她肯倾囊而教,我在这十天里就能从一个连信用证为何物都不知道的“小白”,蜕变成可以为整个公司挣饭吃的业务高手吗?没错,陈老师对我的严防死守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每当她开始操作跟业务有关的事情时,都会找借口把我支开,所以我每天除了做些复印文件、邮寄样品乃至擦桌子、拖地板之类的杂事之外,别说接触业务了,就连她在干什么我都不知道。我甚至从没看到过陈老师去打水或上厕所——一定是趁着把我支到文印室的时候去的。自学吗?我旁边的文件柜里说不定能有些用得上的东西,但它整天锁着,钥匙在陈老师手里。文印室里的文件柜早就被我翻了个底朝天,可里面除了复印纸、快递单、硒鼓之类的办公用品,跟业务有关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在没有被陈老师支开的时候,我就拿着她给我的那份旧信用证,硬着头皮追着问她,期待她多少能透露点什么,但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你自己看吧,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呢。”

却连冯经理都不曾要求陈老师教我业务,只是时不时地催促我主动去向陈老师请教。看样子他也挺着急,可是光催我有什么用啊!我很快就发现,同事们见到陈老师时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但有时候,毕恭毕敬也意味着敬而远之。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公司为什么不早点招人来接替陈老师呢?而且,在时间这么紧迫的情况下,为什么不招有相关工作经验的人,而偏偏要招一个对外贸一窍不通的应届毕业生?他们真的不担心接下来的几个月,公司的业务该怎么办吗?这个公司太奇怪了。还是说,所有的公司都是这个样子?国庆节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我坐在办公桌后面,生无可恋地看着陈老师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然后把办公桌抽屉仔细地锁好,还把一块从家里带来的布盖在了电脑屏幕上。之后,她挺着已经很壮观的肚子,摇摇晃晃地踱进了冯经理的办公室,随手把门在背后关上。半个小时后,冯经理办公室的门又开了,陈老师摇摇晃晃地从里面出来,我听见冯经理在她身后喊了一声:“陈老师,你走之前别忘了跟小许交代一下啊!”

“嗯。”

陈老师头也没回地应道。我原以为她会待到下午下班,没想到还不到中午她就走了。临走前,她递给我一份信用证,告诉我这是她这些天操作的一单货:“我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后续需要干什么你自己看信用证,哪里不明白你去问冯经理。”

又是“自己看信用证”!这就是她要向我交代的工作?我默默地接过了信用证,感觉像有千斤重。但我什么都没问,因为我知道问也没用。大家纷纷从各自的办公室出来,聚在公司门口给陈老师送行,照例是毕恭毕敬的样子。我也跟了过去。“这么多东西啊!哎哟,你拿得了吗?要不打电话让你老公来接你吧!”

王姨指了指陈老师拎着的大布袋说。在我看来,王姨一脸惊讶的表情过于夸张了。“没什么东西,不沉,就是包显得大。”

“祝您生个健康漂亮的宝宝!”

宋珺说,笑得很用力。“谢谢。只要一切顺利就好。”

“有事给单位打电话。”

这是冯经理的声音。“嗯,谢谢,我尽量不麻烦单位。”

“谁帮你带孩子呀?”

王姨问。“我妈过来了,有她帮忙呢……哎,不用送啦,你们都回去忙吧,我家近,一会就到啦!”

说完,陈老师微笑着跟大家挥手道别。目光扫过我的时候,在我身上有那么片刻的停留,笑容中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这一眼扫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半个月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却觉得她还是不笑的好。那天中午吃完饭,我没有像平时一样跟大家聊天、休息,而是跑到离公司不远的一家小书店,买了一本《国际贸易实务》——谁都指望不上了,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从那天起,不管是上班时还是下班后,只要一有时间我就抱着这本书研读,连“十一”放假那几天我都没敢松劲。我的想法是,不求达到陈老师那种“挑大梁”的水平,但起码也得能看懂信用证吧?冯经理对我这种主动钻研业务的劲头大加赞赏,不过也没忘提醒我“不要影响工作”。他这么一说,就等于宣告我可以“明目张胆”地在上班时间看书学习了。但事实再一次结结实实地证明,时间的缝隙里基本上是插不进针去的,在学习这件事上尤其如此。上班时可没有整块的时间,思路不停地被打断,而且书本上的内容理论性又太强,这书看得我别提多痛苦了。实际上我一天连一页都看不完,每天把书捧在手里,更多的是一种自欺欺人式的心理安慰——只要我看了,就总能记住点什么吧?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陈老师走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公司一份订单也没有接到。冯经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挂在嘴边最多的话就是“今年的外贸形势太差了,下半年比上半年还要差”。听冯经理说,我们的竞争对手偷工减料,拼命压低价格,搞恶性竞争来抢夺低迷的市场,而我们的产品始终不肯降低品质,成本和价格自然也就降下不来。愿意为品质多付钱的客户当然有,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价格更有竞争力。也因此,这一年我们流失了很多老客户,又难以争取到新客户。王姨私下里也跟我说过,往年我们每个月都会接到好几笔订单,还都是十几个、几十个40呎货柜的单,“整个公司忙得哟,但是年底的奖金和福利也是大大地!今年啊,怕是什么也分不到喽!”

王姨哀叹道。对于年底发不发福利,我倒没什么感觉,我更关心的是我怎么才能撑到陈老师回来。我每天都在暗中祈祷:别来订单,别来订单,多给我点时间学习!冯经理整日里让我给老客户们发邮件,询问对方是否还需要我们的货。我还要不停地在网上搜寻新客户、发邮件联系。收到的回复大多是婉拒,也有一些干脆没有回音;只是偶尔才会有客户向我们索要报价和样品,但是几轮往来后也都没了下文。唯一的收获是我跟快递小哥的配合默契了不少,每次拨通他的手机,不用我开口,他就会说“马上过去”。过段时间,不用我提,他就会直接送来一摞空白快递单。至于陈老师临走时留下来的那单货,冯经理告诉我,只剩下了两份单据要做。他虽然不懂英语,但毕竟做外贸多年,对操作流程还是很清楚的。所以我按照他的指导,花了好几天的工夫,总算是磕磕绊绊地把那两份单据做好了。这期间,冯经理还带我去了趟商检局送材料,他说,以后这些事就要由我自己做了。后来当我听到这单货顺利发出的消息时,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但一点也没有觉得轻松——信用证我还是看不懂,外贸操作流程我还是不知道,下一次需要我独立操作完整的订单时,我该怎么办呢?总的来说,那阵子工作并不紧张,我的压力无非来自害怕见到订单。每天工作的间隙,我就抱着那本《国际贸易实务》拼命地看,也会在网上找些相关的资料配合着学习;陈老师给我的那张旧信用证,还有后来冯经理给我的一些中英文资料,早就被我翻看得皱皱巴巴了。我多少还是弄明白了一些东西,不过也仅限于不成系统的概念,至于怎么像陈老师那样操作业务,我仍旧一无所知。日子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爬过,我每天做的事情其实和陈老师在时做的那些也差不多,只是多了些对外联系和翻译的工作,以前这些都是陈老师做的。没有订单虽然暂时“安全”,却也不免无聊,更重要的是,我心里会时不时地涌起一股恐慌感——每当我感到无所事事、虚度光阴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冒出来。想当初我在我们大学校报编辑部工作的时候,采访、写稿、修改、看版、下印刷厂,经常跟老师和小伙伴们并肩忙碌到深夜,那感觉充实而快乐,多么难忘……“小许!”

我正想得出神,冯经理的声音吓得我一激灵。我赶忙抬起头,冯经理正站在我办公室的门口,半个身子探了进来。他穿着呢子大衣,说明正准备出去。他的神色有些紧张,却分明透着喜悦,这倒真是难得一见,从我来公司以后光听到他叹气了。“我刚转给你一封邮件,你回复一下,就说我们同意他提出的时间和地点。”

不等话音落地,冯经理就一阵风似的走了。他给我交代工作时一向如此,没头没脑的,总要我自己想办法去弄清楚来龙去脉。我摇摇头,把手中的《国际贸易实务》放到一边,打开了邮箱,里面有一封新邮件:尊敬的冯经理:您好!我是意大利丰诺食品机械有限公司中国分公司负责人周欣。我司总裁Giani先生已将贵司的要求转达给我,并委托我代表他与贵司沟通,非常高兴有机会与贵司合作。Giani先生将于下周五来京,诚望届时与您面商,不知您下周六是否方便过来?时间:11月28日(周六)上午10:00地点:北京华侨大厦会议室(我将在大厦正门恭候)以上会面安排如有任何不妥,请即告知,我们再行议定。谨致谢意,并祝商祺!周欣总经理意大利丰诺食品机械有限公司中国分公司Tel.:+8610-87****35Mobile:139****9717Email:[email protected]哟,这位周欣是何方神圣?写个工作邮件还这么酸文假醋的,你以为就你会转文啊?老娘就烦这种有事没事瞎嘚瑟的!不知是不是因为美好的回忆突然被冯经理打断,我没来由地无名火起。我翻起眼皮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开始回复邮件:尊敬的周先生:您好!邮件收悉。我是宝洛食品进出口股份有限公司的许维珊,很荣幸代表冯经理与您沟通。感谢您及贵司总裁Giani先生于百忙之中邀我方面谈,我们将依约定时间及地点赴约。对您的周到安排,我们至为感谢。期待与贵方的会面。顺祝冬安!许维珊宝洛食品进出口股份有限公司Tel: 0086-**-********Email: [email protected]我把写好的邮件看了几遍。嗨,就这样吧,然后把它发送出去并抄送给冯经理。五分钟不到我就收到了回邮,里面只写了一个“OK”。得嘞,任务完成。周欣邮件里提到的这件事我知道一点:我们集团在甘肃的番茄酱厂要更换新设备,委托我们公司代理引进两条番茄酱生产线。不知冯经理通过什么渠道找到了两家生产番茄酱设备的意大利公司,其中一家就是这个丰诺。几天前,冯经理让我分别给这两家公司写邮件询问可否合作,只有丰诺的老板Giani先生回复了,还是我把那封邮件翻译成中文发给冯经理看的。我记得Giani在邮件里说,他委托他们中国分公司的总经理Mr. Xin Zhou与我们进一步沟通。这不,这位Mr. Xin Zhou这么快就找来了。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周欣是中国人,冯经理自己回复他不就行了,干吗还要绕个圈子让我回?这个问题的答案第二天一早就揭晓了。冯经理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一脸兴奋地对我说,下周六和Giani先生的会谈我也要去,让我来给那个周欣回邮件,就是为了让他事先知道一下我这个人。“小周说他可以做翻译,但是咱们这边最好也带个翻译。你回去准备准备,下周六早上7:30到公司楼下,老张开车送咱们过去。”

冯经理的喜悦挂在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让他整张脸都在闪闪发光。我只觉得两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我?去做翻译?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哪懂什么机械设备啊!我哑着嗓子结结巴巴地说,我对机械一窍不通,做不了这个翻译。冯经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需要你懂,你只要把那个老外说的什么翻译过来就行了。没事,别紧张。”

我刚刚强撑着站稳了身子,这一下又差点当场吐血。我的三姑六姨亲娘舅姥爷啊,这……这是什么逻辑?不需要懂?不懂我怎么翻译?可真应了我一位老师的话,外行人对翻译的理解就是,你是学外语的,那么无论什么你都应该能张口就翻译出来,比母语还要流利。冯经理不是来跟我商量的,只是通知我一声罢了,说完,他就摆摆手让我出去了。我咬了咬牙,只能硬着头皮接受。留给我准备的时间只有不到十天,但其实就算给我一年又有什么用?可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这么坐等。我果断地放下了那本永远都翻不了页的《国际贸易实务》,全身心地投入了新一轮恶补。虽说番茄酱是我们集团最主要的出口产品之一,但我们公司的业务从来没有涉及过生产它的设备,冯经理也没有什么资料可以提供给我,能帮助我的也只有网络了。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高中时为了躲避学得稀烂的数理化才选择文科的我,居然还是没有逃开数理化的噩梦,这一次还是英文的!临阵磨枪该从哪里入手呢?我连番茄酱生产设备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同事们听说冯经理要带我一起去“跟外商谈判”,看我时眼睛里都流露出艳羡的目光。他们大概觉得,能“叽里呱啦”地用外国话和老外说话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我真想跟他们说,你们谁愿意去?我巴不得把这个机会让出来!******也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已经变得稀少了,我才不得不拖着已经站得僵硬的身体离开了公司。距离明天早上只剩十几个小时了。这一个多星期我是怎么过来的啊?笔记本用掉了大半,从网上下载的资料打印了一摞,连上厕所时都不忘背上几个单词,我高考前的复习冲刺都没这么玩命。同事们看我这副样子,午休时都不再拉着我聊天了,就连在楼道里走动也变得蹑手蹑脚。我感激他们的好意,但我还是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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